八十年代后期,在我小的时候,我生活在豫东南的一个普通的村子里。
那时候的日子还基本才刚刚能解决温饱问题。大家都穷,也没有什么攀比。所以我童年、少年的时光也和当时的大家一样枯燥无味,渴望长大。
夏季暑假的时光很是漫长,长的无所事事,除了帮父母为牲口割完草别的基本上不用做什么。闲暇之余都是在村子里的南北街道里大树下和伙伴们玩耍,有时候玩泥巴,有时候推铁环,有时候玩纸牌,还有很多现在见不到小朋友玩也叫不起名字的游戏了。
村子里有位盲人,三十多岁,大家都叫他瞎黑,也许是没有名字,根据他的生理特点,就这么叫着。他不会走路,只会两只腿膝盖着地,交叉往前挪动。大家叫他瞎黑他从不介意,一听到有人叫他,他倒是笑呵呵的就翻起白眼珠,伸出右手,拿出食指和中指,不停地在眼前扫来扫去,脸朝着你,也许他眼睛能感受到一些光线,这样做是试图看清你。因为他是先天的视盲,翻起的白眼珠,当时孩子的我看起来有些吓人。
村子里大人还有小孩子许多人经常逗他,有时候是捉弄他。有的孩子会抓一把土洒向他,弄得满脸满身,有时候会往他身上洒水,有时候会拿个小树枝挠他痒痒。他当然会拒绝,有时候甚至求饶,让捉弄他的人放过他。但他很少生气,也许是被这样捉弄惯了。有时候碰到恶作剧过分的动作,他实在忍不住了也会大骂,但招来的往往是别人变本加厉的捉弄和打骂,只有沉默,躲避,他才会少受些伤害。我每每看到这样,很是同情。但一个孩子也做不了什么。
说起他的身世,听大人说他生下来后不久他妈就死了,只有个老爸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带大。它上面有个姐姐,有传言他爸对他姐姐手脚不干净,后来他姐出嫁了。村子里人都看不起他爸,自然他的身份也就显得有些贱了。这就是为什么大家这样捉弄他。也就像鲁迅小说里的阿Q在村子里那样的待遇一样。
每年暑假里,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很多,也常常在街口那里玩耍,那里是村里人闲暇之余闲聊的地方。
瞎黑虽然眼睛看不见,但是脑子很聪明。和他说过话的人,他认识一次后,哪怕你是个走乡串巷的卖货郎,多久再来和他搭话,他都能一下听出来你是谁。他还学会很多顺口溜,把村子里的人名会编到一起或夸或骂,在吃饭时间的街口,给大家带来很多笑声。有时候也会编成戏曲,唱给大家听。这一点,倒是很吸引我。他也许缺的就是没有上学的机会,要不成绩不会差。
和他搭话,他一听到我,就叫出我的名字,老是跟我说:“九儿,给你老师说说,带我去你学校上学吧?”。我逗他,“你什么也看不见,咋去上学?”,“那我就坐在你旁边听,好不好”?几乎是哀求的语气。我笑着给他开玩笑,“我才不嘞,人家会笑话我”。他一听到我和他搭话,就对我上学的事很感兴趣,问我学校校长是谁,老师叫什么名字,语文老师,数学老师等,问个一遍。还有上课后干什么,老师怎么教之类的。有时候问的不耐烦了我就让他给我唱小曲儿,顺口溜,号子什么的。很是欣赏。
他会唱号子,有时候村里谁家盖房子打地基,几个人抬个大石磙往地基夯土,就请他过去喊号子:“同志们加把劲儿呦,嗨哟!抬起来小心腿儿哦,嗨哟!地基打的稳哦,嗨哟!同志们喝好酒哦,嗨哟!……同志们向前看呦,嗨哟!打成一溜线呦,嗨哟!大家加把油儿哦,嗨哟!前面就到头儿了,嗨哟!……”,这样在他号子的有节奏的带领下,大家用力有节奏,今儿往一处使,地基就夯的比较好。主家也会给他点好吃的好喝的。这个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,黝黑的脸上笑起来,也是那么美!拿现在的话来说,也许这是一种成就感。
瞎黑从小没有享受到母爱,他那半精不傻的爹也不会照顾好哪儿去。他长大三十几了,也没个像样的衣裳,都是一身黑青布衫,扣子也没有,用根带子系在腰间,就这样敞胸露怀,裤子也是整天在地上挪来挪去,黑黢黢的。夏天还好过,冬天一身破棉袄棉裤,都是黑油油的,两只袖子用来擦鼻涕,油光发亮。忙的时候,大人上地干活,孩子上学去了,南北大街,只有他树下一人闲暇地哼着小曲儿,有时候沉默不语,脑子里在想些什么,也许在憧憬着美好的明天吧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瞎黑的存在永远是村子里大家茶余饭后的调侃笑料罢了。后来我上了高中,不常回去,每次回来,有空时就去街里看看他,和他聊一会。听他那些顺口溜,笑段子。
进入九十年代,农村的生活也逐渐有了好转。农民的生活自足基本没什么问题了,基本可以整年吃上白面了。
后来,瞎黑的老爹死了,他成了五保户,这时候,他四十多岁了。再见到他满脸的胡子茬,黢黑的脸,还多了些镰刀的皱纹,身材也消瘦不少。一搭话依旧是风趣的笑声,只是多了些沉默,明显他过得不太好了。再怎么样不好,有爹的日子,他也会过得好些。也许尽管他是个瞎子,但在他爹的眼里,和别的孩子一样,他一样受到宠爱。尽管条件有限。
瞎黑成了五保户,没有人给他做饭吃,队里决定轮流挨家挨户供他吃饭。这样,瞎黑以前的所谓好日子结束了。
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,国家实行改革开放,大力发展商品经济,工作重心转移到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了。从上至下,农村的百姓也知道,努力种好自己的田地,多打粮食,多卖钱,盖房子,建院墙,置办家具,买拖拉机,摩托车……,农民的生活也在慢慢发生变化。朴实的农民起早贪黑,侍弄家里的田地,那里是全家幸福生活的希望。
改革开放使人们过上了好生活,但另一方面,人们的见识多了,每个家庭都忙碌着挣钱,农村人的淳朴与善良却逐渐淡了。
瞎黑的父亲死了两年了,挨家挨户的吃百家饭的日子并不好过。虽然队里给每家补的有他的口粮,他也不算是完全吃白饭的。但是面对百家人,瞎黑遇到百种不同的主人。
每到吃饭时间,瞎黑自觉地拿着自己的碗筷,像条流浪狗一样夹着尾巴蹒跚地挪到主家门口,少有了以前的欢声笑语。主家做的什么饭他就吃什么。开明善良的主人倒是很热情,给他开着玩笑,给他盛饭,聊着家常。总有个别的主家,心疼那点饭食,抑或是觉得不应该侍候瞎黑这样的人。也会捉弄他,给他盛的饭很稀,或者怕他吃多给他多放点盐,捉弄他,也有的是以前跟他爹有过节,故意捉弄他。他也只能忍气吞声。我听到这样的事,往往很难过。所以每次轮到我家,我妈也会给他吃饱,吃好。他也逢人说我妈做饭好吃,也常算着啥时候轮到我就家吃饭。他吃饭就一个要求,不吃味精,所以有人往往取笑他,就你那熊样儿还挑食呢?你活着有啥用?话很是伤人,但瞎黑回之以嘿嘿一笑。
又后来,轮了四五年,越来越有人提意见,不愿意伺候他了。有说他没用,还不如队里养头猪,有人说他身上脏,有臭味,离八里地就让人熏得受不了。瞎黑的伙食也偶尔是有上顿没下顿了。听说他爹死后,他那个房子里也没人收拾,屎尿遍地,夏天蚊虫乱舞,冬天也没人关心他有没有棉被,是否生病。
后来,我离家外地上学,得知他的消息越来越少了。直到有一天,听母亲说,瞎黑死了,是被饿死的,也许是病死了,死在他爹留给他那两间土房里,几天都没人去找。农村的万元户越来越多了,谁家买了拖拉机,谁家盖起来了二层小楼,谁家买了摩托,谁家的存款好几万了……瞎黑走了,街上的人说起来还带着笑,活着有啥用,也是受罪,还不如早走呢……
三十年过去了,中国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农村人慢慢到城里买房了,开起了汽车,住起了洋房。满世界流光溢彩,人来人往,多彩的世界……瞎黑的故事时长在我脑海里回荡,这是我童年的记忆,也记载着社会的时光变迁。坐在下班的公车上,我听着自己手机里传来的歌声,郑钧歌手的《商品社会》……
为了我的虚荣心
我把自己出卖
用自由换回来
沉甸甸的钱
以便能够跻身在
商品社会欲望社会
商品社会令人疯狂社会……
……
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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